第一章 導言（節(jié)選）

伊壁鳩魯主義是古希臘、羅馬最重要、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學派。然而，伊壁鳩魯本人卷帙浩繁的作品，只有四部短篇被完整地保存在第歐根尼拉爾修（Diogenes Laertius）《名哲言行錄》的第10卷中。其余的，除了《梵蒂岡箴言集》（Sententiae Vaticanae）以外，就只有一些短小的殘篇尚存。伊壁鳩魯學派現(xiàn)存最長、最全面的作品是由公元前一世紀上半葉羅馬人盧克萊修以六步長短格寫成的詩，名為《物性論》（De rerum natura），長達六卷�，F(xiàn)在當我們試圖來理解伊壁鳩魯主義的政治哲學時，著眼點就是盧克萊修。

在研究的開始，有必要處理一種可能的基本反對意見，這種反對意見可以表述為：不存在伊壁鳩魯主義的政治哲學，與同時期以及后來的其他哲學教義相比，伊壁鳩魯主義尤其是非政治的。有幾個理由讓這種反對意見看來是可信的。一些人常常傾向于將伊壁鳩魯主義看作由泰勒士（Thales）發(fā)端的希臘自然哲學（physiologia，對自然、自然科學的究理）傳統(tǒng)的最后發(fā)展。伊壁鳩魯主義的物理學在伊壁鳩魯?shù)闹�作和盧克萊修的詩歌中都占有重要地位，毫無疑問，它也與德謨克里特（Democrite）的原子論有著最根本的一致性，并從這種自然（物理）理論中精煉而出，而原子論的自然（物理）學與政治學之間似乎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

此外，一個人如試圖在伊壁鳩魯?shù)钠渌�著作以及《物性論》中，尋求某種類似我們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那里發(fā)現(xiàn)的政治教導，那只能是徒勞枉然。在那里，什么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什么是在不同情形下最可實行的政治制度，這些都沒有討論。對存在于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不同政治體制以及政治活動的進程，《物性論》也沒有給予詳細的研究；同樣不存在給予政治家實際建議的任何企圖。最后，伊壁鳩魯主義的教導似乎完全敵視政治，慫恿人們逃避政治生活，例如：伊壁鳩魯本人就說，我們必須將我們自己從公共事務和政治的囚籠中解放出來；盧克萊修則建議，平靜地服從要好于對他人的統(tǒng)治。

然而，我們這部論文的主旨卻是：存在著一種伊壁鳩魯主義的政治哲學，就其自身和歷史影響來看都是十分重要的，值得我們認真地思考。這個論斷的全部證據(jù)和意義的澄清都只能來自對盧克萊修全部教導的研究，這構成了本論文的主體。但是，在開始著手進行研究以前，還適合對一些似是而非的根據(jù)進行剖析。

伊壁鳩魯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原子論學說，正如一位當代評論者所指出的：

《物性論》的主旨不是德謨克里特的原子論。原子論是一種科學的假設，它對兩百多年來自然（物理）學的思辨給出了杰出的總結……另一方面，當伊壁鳩魯主義將原子論整體當作一種對物質結構的真實描繪時，它是一種關于人和社會的哲學。

伊壁鳩魯主義不僅僅是一種物理學理論，它首先是一種關于人生的教導，指導人們如何盡可能地獲得最好的生活，以及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他們必須擁有什么樣的知識。伊壁鳩魯認為，自然哲學（ｐｈｙｓｉｏｌｇｏｉɑ）并不意味著僅僅是自然哲學，它還可以讓我們從恐懼中擺脫出來，去過一種可能的幸福生活；通過對自然哲學這樣一種作用的表達，伊壁鳩魯揭示了上述那些人類問題的至高重要性。換而言之，對伊壁鳩魯而言，倫理學優(yōu)先于物理學，最重要的是人的幸福。

既然大多數(shù)人與他人共同生活在政治社會中，對于任何以幸福為目的的哲學來說，至關緊要的部分都必須關涉人與他人的關系，關涉政治。政治社會對人施加了各種要求；充滿政治活動的生活，或讓你成為一名捍衛(wèi)自身榮耀的統(tǒng)治者，或讓你成為一名好的被統(tǒng)治者，或兼而有之，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會讓它本身成為一種值得選擇和光彩耀目的生活方式。而由法律、信仰和習俗構成的整個政治框架會對政治社會的成員產(chǎn)生一種程式化的影響（formative effect）。因此，關注最佳生活方式的人必須清楚地懂得政治社會，而這個社會似乎主要由其正義構成（它憑借其正義的主張，頒布和執(zhí)行公正的法律、法令和判決，以及甘愿服從，甚至獻身）。與這種必要性相對應，伊壁鳩魯在其《格言集》中主要討論正義問題，而不是其他某一方面的題目。他對政治統(tǒng)治的貶低并不意味著他對政治缺乏起碼的關注：誠然，柏拉圖在介紹蘇格拉底時，認為他說過這樣的話，即最高的人類活動是哲學而非政治，哲學家不會選擇去統(tǒng)治別人，但他不得不去統(tǒng)治；然而，正是蘇格拉底創(chuàng)立了政治哲學的傳統(tǒng)。

由于《物性論》的整體性和更大的綜合性，我們在盧克萊修那里要比在伊壁鳩魯那里更能看清、認識到政治生活的重要性。在《物性論》第5卷的后半部分，盧克萊修以很長的篇幅描述了人類從原始的、簡單的、孤立的狀況發(fā)展到現(xiàn)今的政治社會的歷程。他研究了包含在這演化過程中的基本的社會和政治的變遷，以及與之緊密相連的語言、宗教、戰(zhàn)爭、藝術和科學的發(fā)展。這樣的描述對于建構伊壁鳩魯主義的體系來說，當然是必要的，因為，如果沒有它，一個人可能會認為我們已知的人類生活的某些方面與該體系不一致，即不能被那體系所理解。但是，該段落的長度和細節(jié)，以及盧克萊修在那里對諸事件和發(fā)明創(chuàng)造所進行的重要評述都表明，對人類發(fā)展的認識緊密地依賴于整個作品的宗旨。盧克萊修用了很大的力氣來研究人類的起源，試圖獲得對其原因的哲學理解，該原因對于隨后所發(fā)生的變化來說，既是直接的，也是根本的。他的總體評論顯示出，他試圖把這些變化置于一個哲學框架中，通過這個框架，那些變化可以被真實地加以評價。因此，盡管他沒有對諸政治制度進行比較研究，但他卻關注政治哲學，即一種關于政治生活的起源、原因、意義、政治發(fā)展，以及與政治相關的其他發(fā)展的教導。

在某種意義上，《物性論》具有一種政治品格，因為它整體上反對世俗的宗教信仰，而宗教的起源和存在與政治生活緊密相聯(lián)。整部詩歌反對宗教的傾向是清楚的，這也受到了廣泛的公認；從大量引文中略舉兩例，就足以證明這個論斷。盧克萊修將伊壁鳩魯首先當作一位敢于反對壓迫人類生活的宗教的人物。盧克萊修把他自己的成就概述為：教導那些極重要的東西，將思想從狹隘的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對宗教與政治關系的全面闡述構成了理解盧克萊修的政治哲學，以及我們正在進行的研究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它們之間聯(lián)系的緊密性從以下簡要的思考中就可以看出。盧克萊修關于宗教最廣泛的討論出現(xiàn)在《物性論》第4卷的后半部分，緊接在他描述政治社會的形成之后。在篇幅上，對宗教的討論比對任何其他方面的討論都要長（第5卷，1161-1240）。神學問題是貫穿整部詩歌的核心問題。盧克萊修不僅僅抨擊宗教，他也逐步深刻地分析了根植于人類靈魂中的宗教根源，以及它們如何隨著人與其周圍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而變遷。這種分析導致了許多根本性的問題。人類靈魂的本性是什么？通過綿延于時間中的有關世界的經(jīng)驗，人是如何發(fā)展宗教、政治生活、語言和藝術的？這些發(fā)展與人的本性、自然的欲求、真正的幸福，以及他在宇宙中的真正位置之間有何關聯(lián)？試圖回答這些相互關聯(lián)的根本問題，構成了盧克萊修思想的核心。

在另一種相關的方式上，《物性論》作為一個整體，有著一種政治性格。它不是針對那些已經(jīng)成為伊壁鳩魯主義哲學家的人，而是針對那些為操心、信仰、激情（好惡）等（正是它們刻畫出政治社會的性格）所左右的人。因此，盧克萊修關注的是伊壁鳩魯主義的教導與持有信仰、依戀、欲望和恐懼的人之間的關系�？傊�，這種關系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問題：在多數(shù)人的意見、激情、生活方式與那同真理相一致的自然和最佳生活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盧克萊修作出了一個特別的論斷，說他能夠通過對伊壁鳩魯主義教導的詩性表達跨越這個鴻溝。這個問題將在下一章中更詳細地討論，但在這里我預先提及兩點：第一，盧克萊修下此論斷所依據(jù)的認識必然首要是政治的，即它關系到人在政治社會中的狀況和他們成為此狀況的緣由；第二，盧克萊修對于政治的這樣一種理解不僅僅也不完全局限在這部詩歌的某一個段落，相反，它貫穿和指導著他關于物性思想的整個表達。因此，按照盧克萊修詩歌自身的順序，通過對整部詩歌的解釋來理解盧克萊修的政治哲學是必要的。然而，最重要的是，通過分析和反思盧克萊修表述其思想的方式，一個人能到達其思想的最深處，在那里，他思考了根本的人類問題，即倫理、神學和政治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