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在觀看繪畫時不知著眼于何物。他們常被要求去欣賞虛假的藝術(shù)品,且所知甚少,以至于無法像《安徒生童話》中的孩子一樣說:看,那個皇帝明明什么都沒有穿呀。
公眾隱約感到,自己未被滋養(yǎng),而是有可能被欺騙,或是取笑了。
這就好比他們熟悉的食物供應被突然中斷了,并被告知要吃完全陌生的菜肴,不僅口味怪異,甚或還有食物中毒的預兆。
在長期的經(jīng)驗之中,人類已經(jīng)熟知可以作為食物的曠野之獸、天空中的飛禽、爬行動物、魚類以及蔬菜瓜果。在數(shù)千年的進程中,人們也學會了如何烹制這些食物以厚待嗅覺與唇齒,使之美味可口。
在歲月的流逝里,我們中的一部分人以相同的方式知曉了什么樣的繪畫、雕塑、建筑可以滋養(yǎng)精神。
對待所見之物的態(tài)度如同對待所食之物一般鑿鑿的,為數(shù)寥寥。
正如我們所有人業(yè)已熟知最好的食物是什么一樣,其中一部分人便認為我們已經(jīng)知道最好的藝術(shù)是什么了。
一個深信其標準工作餐食物的人或許會因為改變而享受高品質(zhì)烹調(diào),這也有可能是出于好奇,但他總是會回歸到自己以之成長的菜肴,如我們美國人所謂的媽媽的味道之中。
藝術(shù)缺少如食物般的迫切需求,教授孩童觀看什么也并不像教他們吃什么那樣。除非他們成長在一個有品位且富有的家庭之中,否則他們便不可能如我們所謂在學習語言時一般潛移默化地養(yǎng)成對視覺藝術(shù)的感受。而孩童學習詞語與說話則是在他們知曉自己所用工具為何之前。之后,他們在學校里便受到教育要將語言作為一門藝術(shù)、一門用作溝通的說話與寫作方式來練習與欣賞,主要則是通過閱讀一流作家遞進式的文學作品,以及學習如何理解、鑒賞與欣賞它們來完成。好惡的習慣則以那種方式深嵌于意識之中。它們借由生活指導我們面對還未歸類、還未被奉為神圣的事物,并引導我們辨別什么事物是有或無價值的,是令人愉悅或值得努力去理解與欣賞的。它們終結(jié)于帶給我們接近文學作品先前可能性的感受。
為什么我們不應該同樣為了視覺藝術(shù)而嘗試把這般習慣植入進孩子們的思想中呢?
遺憾的是,繪畫的印刷(可以這么說)無法精確如繪制一般,不可能像作家的手抄本那樣不失原作的品質(zhì)。繪畫的復制仍是權(quán)宜之計,且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如此,即使精確且令人滿意的彩色復制品成為現(xiàn)實。構(gòu)圖的尺幅必然會影響其品質(zhì),色彩則依附于它背后之物上面。誠然,同一種色彩在木材、石板、大理石或銅料上的呈現(xiàn)效果會各不相同,在不同織物上涂抹的呈現(xiàn)亦會有所差異,正如粗糲的帆布或上好的亞麻布這般實例所示。
因此總的來說(不顧今日對彩色復制品如孩童般的渴求,無論它是多么粗制),脫胎于留存影調(diào)與神采的照片的黑色與白色帶來了原作最令人滿意的圖像。
心懷這樣的信念,以及提供案例以培養(yǎng)眼睛與將眼睛當作工具使用的理想,這一版本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畫家》提供了400幅插圖,囊括了開始于 1300 年左右終結(jié)于1600 年這三百年間意大利繪畫藝術(shù)的所有階段。
例如,拜占庭階段的代表是其風格于四海之內(nèi)最偉大且最完美的大師,即杜喬[Duccio]。堅實且是樸素觸覺式的羅馬風格的代表則是喬托這位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且最成功的大師,以及他最為優(yōu)秀的追隨者安德烈·奧卡尼亞[Andrea Orcagna] 和納爾多·迪·喬內(nèi)[Nardo di Cione]。
15 世紀緊隨而至,馬索利諾[Masolino]與馬薩喬[Masaccio]開始努力將繪畫從哥特式墮落且生硬的矯揉造作中解放。馬薩喬是復活的喬托,憑借人物恰當?shù)男误w、姿態(tài)和群像,甚至提升了高貴、責任與靈性的表現(xiàn)力。馬薩喬早逝后,佛羅倫薩繪畫受惠于偉大的雕塑家多納泰羅[Donatello]和吉貝爾蒂[Ghiberti],在如弗拉·安杰利科、弗拉·菲利波·利皮[Fra Filippo Lippi]、波拉約洛[Pollaiuolo]、波提切利和萊奧納多·達·芬奇 [Leonardo] 這般藝術(shù)家的培植下,在米開朗基羅、安德烈·德爾·薩爾托[Andrea del Sarto]和緊隨其后的蓬托爾莫[Pontormo]及布隆奇諾[Bronzino]那里達到巔峰。直到那時,佛羅倫薩人不僅恢復了古希臘人所珍視的對裸像必不可少的精通,而且在風景畫上超越了他們,這得益于他們對光影與透視更好的理解。
他們將這些成就傳遞至威尼斯及意大利的其他地方,尤其是威尼斯以及之后的法國與西班牙。 威尼斯和翁布里亞有足夠的天賦利用佛羅倫薩的饋贈。他們可以丟棄佛羅倫薩畫家太過虔誠或驕傲而未舍棄的腳手架,在其最為燦爛的最佳狀態(tài)下誕下佩魯吉諾 [Perugino] 與拉斐爾 [Raphael], 以及喬爾喬內(nèi) [Giorgione]、提香 [Titian] 和丁托列托 [Tintoretto],他們皆以其魔力與色彩在莊重堂皇的環(huán)境與浪漫綺麗的風光中放置人物時表現(xiàn)出形式與歡愉的美景。
除了保羅·委羅內(nèi)塞 [Paolo Veronese](誠然,他來自維羅納,終于威尼斯,并與提香和丁托列托這兩個對手一樣屬于威尼斯畫派),意大利北部僅誕生了一位最高水平的畫家,即帕多瓦的安德烈·曼泰尼亞,米蘭必然有福帕 [Foppa]、博爾戈尼奧內(nèi) [Borgognone] 和盧伊尼 [Luini],其中盧伊尼被羅斯金視為意大利最具表現(xiàn)力且最令人信服的宗教畫家。如今,我們更關(guān)心費拉雷塞 [the Ferrarese]、圖拉 [Tura]、科薩 [Cossa] 和埃爾科萊·羅貝蒂 [Ercole Robertti] 的活力、熱烈與想象力。他們充分施展了從多納泰羅、弗拉·菲利波、安德烈·曼泰尼亞以及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 [Piero della Francesca] 那里獲得的東西。
在我們所涉及的這幾個世紀間,意大利南部沒有一位值得討論的畫家。西西里倒是有一名,安東內(nèi)洛·達·墨西拿[Antonello da Messina],此人尚可稱道的只有先后同佩特魯斯·克里司圖斯[Petrus Christus]及喬凡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往來的經(jīng)歷,后者是15世紀威尼斯畫家中最具創(chuàng)造力且最迷人的。
視覺語言如口語一般改變巨大。直到接近 1300 年,理解我們祖先所說的撒克遜語還需審慎的訓練。在意大利繪畫中那個階段對應于奇馬布埃與杜喬,以及他們最緊密的追隨者。
學會理解他們確實耗費精力。14世紀末喬叟出現(xiàn),我們對他的理解要輕松于對 15 世紀喬托、西蒙·馬提尼及其后繼者的理解。在那個及之后的世紀里,在拉丁文化各種各樣的沖擊下,我們的祖先向著接近我們的說話方式努力奮斗,在此奮斗進程中涌現(xiàn)了馬洛、莎士比亞、西德尼、彌爾頓、但恩、赫伯特和赫里克,還有一大批籍籍無名的詩人,就像相同時期的意大利擁有弗拉·安杰利科、多梅尼科·韋內(nèi)齊亞諾、馬薩喬、弗拉·菲利波、波拉約洛、曼泰尼亞和貝利尼家族、波提切利、萊奧納多及米開朗基羅一般。我們與德萊頓、艾迪生和蒲柏一道來到了通用英語的領(lǐng)域,而與提香、委羅內(nèi)塞、洛托 [Lotto] 和丁托列托一道抵達了它們的視覺對應物之中。
幸運的是,視覺語言相較口語更易習得。比起盎格魯 - 薩克遜語,甚或是中世紀的英語作家,人們學習理解喬托和奇馬布埃會更為輕松且耗時更短。
如果我們期盼讀者于最陌生而非最熟悉的事物開始觀看,就像文學的情況一樣,那么便不會要求他太多。我不是一位勤勉閱讀自己文章的讀者。距離上一次從頭至尾精讀《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畫家》已過數(shù)十年。此刻在瀏覽這部作品的過程中,我已嘗試如對待這個主題下的其他書冊一般對待它。
總而言之,它似乎依舊實現(xiàn)了其目標。它沒有嘗試去闡述畫家的家庭生活或獨特技巧,而是說明了他們的繪畫作為藝術(shù)作品之于我們當下的意義,以及它們作為愈發(fā)提升的當代生命活動能夠為我們做些什么。本書可以幫助讀者理解復制品講述的故事,并可以使其發(fā)問在觀看它們并試圖說明享受視覺藝術(shù)作品在此案例中,即意大利文藝復興繪畫的反應時,他有何感受。
不論時空與藝術(shù)家,藝術(shù)的品質(zhì)始終永葆如初。然而,我們對它的感受卻受限于時空與藝術(shù)家的個性。熟知這些限制因素是欣賞與理解藝術(shù)作品所必需的。我們生來便抑止不住對事物根源 與歸依的發(fā)問,當我們不僅知曉它就其本身而言本質(zhì)為何物,而且知道它從何而來又將通往何處時, 才會對客體理解更多。
相較于觀看繪畫,不應浪費過多的時間在閱讀其描述之上。在對藝術(shù)作品的享受、欣賞與理解層面,閱讀裨益無多。知道藝術(shù)家的出生年月與地點,以及哪位前輩藝術(shù)家塑造并激發(fā)了他,也就足夠了,甚至鮮少關(guān)乎將墨水筆、鉛筆與刷子放在他手中的大師或老師。閱讀一些形而上學與精神分析的文章更是收效甚微。若是一定要讀些什么,繪畫所屬時期、地方的文學與歷史即可。
我們必須一再觀看,直至寄身于畫中,并在轉(zhuǎn)瞬間與之合而為一。假使我們無法熱愛這久經(jīng)歲月受人傾慕的藝術(shù),自我欺騙,相信我們所做之事便是無用之功。我們是否感受到它與生命的調(diào)解,這是一項艱苦卓絕的試煉。
無法教化我們的作品不是藝術(shù)。如果失去藝術(shù),視覺的、言辭的抑或是音樂的,那么我們的世界將依舊是一片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