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趟無常的穿越

我們每個人都有就醫(yī)的體驗，都曾到醫(yī)院做過體檢，或者去看病，或者陪護家人。一個直觀的印象就是，醫(yī)生太忙。醫(yī)生本可以更多地跟你交流病患中的困苦，卻沒有時間跟你探討當下困苦背后的原因。此時的醫(yī)生、護士，有點像扛著機槍的戰(zhàn)士，只顧著對眼前的敵人開火。但是，我們今天面臨的是超視距的戰(zhàn)爭，還沒看見對方的飛機、艦艇，導彈就已經(jīng)發(fā)射。過去是患者出現(xiàn)不適或難受的癥狀去求醫(yī)，如今則常交由精密的現(xiàn)代醫(yī)療儀器，檢測出各種危險因素和潛在疾病。也就是說，人類疾病、失能、衰老的征象提前被偵測到了。既然診療模式變了，我們對生命、疾苦、衰老、失能與殘障、死亡的認識，也應該隨之而變。
在深入解讀疾苦、衰老、失能與殘障、死亡之前，必須開啟一個基線式的話題，那就是健康與健康觀，因為，一般人都認為疾苦、衰老、失能與殘障、死亡是對健康的背離，是失去健康的表現(xiàn)。當然也有最新的認知，認定疾苦、失能與殘障是健康的反面，而自然衰老與死亡是健康的一部分。
誠然，疾苦、衰老、殘障、死亡不是單純的疾苦體驗與醫(yī)療救助問題，而是生命哲學問題。生命兩個字可以分開來看：生有兩面，一是生生不息，二是劫劫不休；命則是一個人在獨自叩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來去的路上會伴隨著疾苦與災難。疾病的發(fā)生、災禍的降臨，科學上看是一個概率問題，哲學上看則是宿命問題。為什么我得癌癥，身邊的人不得癌癥？有環(huán)境問題，也有個人行為偏好問題，有遺傳問題，也有基因突變的問題，有性格問題所謂性格即命運，也有社會人格問題，有如卡倫·霍妮（Karen Horney）所描述的我們時代的神經(jīng)癥人格（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也稱之為社會人格異化導致的疾病（如巨嬰癥、游戲沉溺、信息繭房包裹中的偏執(zhí)狂等）。
所以，在本書里，一方面，我會講到生命的體驗，包括人們到醫(yī)院看病或者陪伴病患的體驗；另一方面，我也會帶領大家了解一些苦難文學、疾病文學、癌癥文學，包括影視作品，希望通過這些內(nèi)容能給讀者一些新的思考。這些思考就不再是如何面對當下的疾苦或者疾病的醫(yī)療問題了，而是更多地思考當下和未來的生命刻度問題，也就是超越生理、病理的視域，進入命理（不是迷信，而是文化病理學的龜紋）的境遇之中。這就是這本書與別的書不一樣的地方。知識型醫(yī)療保健書籍可能更多的是講有了癥狀該怎么應對，疾病怎么診斷、治療（真相、真理），但這本書可能會更多地講生命的態(tài)度、生命的隱喻、生命的意識、生命的真諦。
我曾經(jīng)是一名臨床大夫，后來是醫(yī)學編輯，現(xiàn)在是大學里講授醫(yī)學哲學的老師，還是一名醫(yī)學與文學跨界學者，所以，這本書的主題更多是直面生老病死的咀嚼與哲學思辨。哲學與宗教的關注大致都落在生死、苦難（疾苦、衰老、殘障等）、誘惑三個母題上，生是一種欲望，愛也是一種欲望，甚至死也是一種欲望。我們應該怎么面對它們？這就是這本書要給大家展現(xiàn)的生命的真諦。
蘇格拉底曾大聲呼吁：人呀，認識你自己！其實人類很難認識自己。人生的三大母題，從醫(yī)學角度可以這樣發(fā)問：我從哪里來？是生育問題、生殖問題，也是進化問題。我是誰？我是病人，還是健康人？我到哪里去？我的未來，是出生入死，還是向死而生，如何健康地度過自己的人生？我今天有點不適、不爽、不安、失眠、失意、失落，是把這種不適、不爽、不安、失眠、失意、失落的前因后果看得很重，還是稀里糊涂，放任不管？是忍、熬、拖，還是嚷、躁、飚，背后都是一種醫(yī)學的敏感。由此可見，醫(yī)學不是束之高閣的學問，而是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智慧。
我常講，醫(yī)學是一場穿越。它穿越生命，穿越生活，同時穿越命運。面對生老病死，我們帶著醫(yī)學去穿越生命的各個階段、各種境遇；面對生死愛痛，我們可以從文學角度去展現(xiàn)生命的波瀾。我們還有生活之道，其中有苦難哲學，有死亡哲學，它的背后則是愛和智慧，對醫(yī)生來講，當然更是一種責任和擔當。
醫(yī)學不是純?nèi)坏目茖W和技術，而是人學，它源自科學技術，但又高于科學技術。它的思想方法也不完全是實驗室的方法，其實更多是生命態(tài)度，即生命觀。每一個人可以有自己獨特的人生觀、苦難觀、醫(yī)療觀、健康觀……這些觀念串在一起，會構成一種底色，或明麗，或隱晦，生老病死、生死愛痛不過是投射在這道底色上的多彩風景，共同書寫著命運的開闔、沉浮，也會從根本上解答心中的終極困惑。
哲學家狄爾泰曾經(jīng)講過，人只有生病才能夠體驗很多熟知而非真知的事情與境遇繼而理解這個世界的無常（自身知義）。經(jīng)歷了疾�。ɑ颊撸�，或參與了疾病的療愈（醫(yī)者），人們才知道這個世界是由怎樣的生命忐忑、波折拼接而成的，如同認識臺風的生成與呼嘯、震撼，最后歸于平靜。生命不是寧謐的海灣，既會給人帶來健康的機緣，也可能給人送去疾病的風險，而猝死的悲劇更無先兆，完全是雪崩式的橫禍。當這些危機降臨，對一些人來說，可能是生命的戛然而止，而對另一些人，可能是一種生命的提升、涅槃。人常說大病之后才明白，生了病以后，才知道時光緊迫，應該向死而生，從而擁有更高、更大的人生目標。我景仰的哲學教授何懷宏老師曾經(jīng)感悟道，人只有一生，僅此一生，只能格外珍惜。
對于人生百年，我們應該樹立預則立，預則安的理念，力求有準備地因應疾苦，有準備地因應衰老，有準備地因應死亡。只有這樣才能從容地過好一生，才能夠?qū)ι�死、人性、德性進行穿透性思考，才能夠抵達理想的、幸福的人生。
醫(yī)學即生活，無法回避人生中的負性體驗，如在職場深陷內(nèi)卷的旋渦，在奮進與躺平的彷徨中，難免會不適、不爽、不安，或者難受、想哭，出現(xiàn)各種軀體的或者心理的癥狀。從體驗出發(fā)，一方面尋求診察療愈的可能，另一方面進行生命覺知與開悟的探索，這就是這本書的二元維度。從生命體驗抵達生命的哲思，源于感性，窮于理性，終成慧根。
閱讀本書，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便是尋求生命的洞察力，面對生命體，無論是個體生命，還是群體生命，都不能簡簡單單地打量（觀察）、考量（測評），而應該隔岸觀火，用意，而非單純用目。因此，國人的評估單是意 - 見洞 - 見，背后是總體主義與長期主義的悟達，正反合的辯證審視。展開來講，一是主觀性客觀性融通，即主客間性的凸顯，猶如男女之間的秋波傳情，二是視野之內(nèi)與視野之外（超視距）互參，三是現(xiàn)場感與歷史感的交匯。柏拉圖的囚徒的尷尬境遇就在于，人在現(xiàn)場卻不明白真相。膏肓隱喻的妙處在于揭示了醫(yī)生、醫(yī)學總有盲點，無法全知、全能、全善。
生命洞察力無疑是哲思化的命題，是徹悟生命的路徑選擇。在哲學家�？驴磥恚�生命洞察力是一份特別的身體技術，也是一種人之為人的生命偉力。哲人米歇爾·亨利（Michel Henry）在《顯現(xiàn)的本質(zhì)》（The Essence of Manifestation）一書中認定有一個大寫的生命，本質(zhì)上是主體性與生命感，譬如美美的幸福感（不全是滿足）、瑟瑟的愜意感（不全是快樂），它只是某種特殊的、非對象化的、不可計量的生命體驗，因此，是無法還原的，也就是不可見的，只能洞悉；它從生命的本質(zhì)出發(fā)，不僅派生出生命科學，還派生出一種倫理學，一種美學，一種價值觀。四百年前，數(shù)學家、哲學家笛卡爾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徹底的、靜默的內(nèi)在維度，將其表述為我思故我在，是一種純粹的感受性，其真諦在我，以我的閱歷、學養(yǎng)、體驗、沉思投射到存在境遇之上，而非純粹客觀化、對象化的細微考量；是戰(zhàn)略、策略層面的運籌帷幄，而非戰(zhàn)術層面的糾結(jié)拉扯。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將其歸結(jié)于潛意識的盤桓與追溯。因為顯性的生物 - 觀察是初階（一階）的路徑，隱性的生命 -洞察才是高階（二階）的路徑，它通往生命母題的洞悉，去破解健康與疾病、生與死、強壯與殘障的謎團。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本書是三聯(lián)中讀同名音頻課程的文字整理稿，但在從言說到文字的轉(zhuǎn)化過程中，筆者費時費力修正了諸多口誤，并補充了若干知識背景，增加了正視失能與殘障重審醫(yī)學與健康兩個篇章，使得結(jié)構上更加豐滿，內(nèi)容上更加厚實。此外，我尋思，聆聽者與閱讀者或許不是同一群人，后者或許有著更多的文字潔癖，因此，修訂時特別在乎閱讀的語感，力求簡潔與溫潤。
最后深情感謝三聯(lián)中讀張?zhí)旖　�楊茹茹、趙翠編導、俞力莎總監(jiān)在音頻課程策劃與制作過程中的辛勤付出，感謝世紀文景公司姚映然總編輯、李頔編輯在圖書出版方面的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