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進(jìn)不了陋巷。
孔子接過宰予伸來的手，一只腳探到地上，跟著落下另一只腳。
三年前，孔子六十八歲，在正卿季康子（？前 468年，名肥，謚康）的邀請下，結(jié)束了十四年的周游列國，回到魯國。
夫子來看弟子顏回（公元前 521前 481 年，字子淵）。

［古文原句］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篇》）
［白話文］
天下有道，制作禮樂、出兵打仗等，都由天子決定；天下無道，一切都由諸侯決定。諸侯決定，很少有經(jīng)過十代不垮臺的；大夫決定，很少有經(jīng)過五代不垮臺的；陪臣執(zhí)掌國家政權(quán)，很少有經(jīng)過三代不垮臺的。天下有道，國家政權(quán)就不會落 在大夫手中。天下有道，老百姓就沒有什么議論了。

公元前 497年，孔子官至魯國大司寇（相當(dāng)于司法部兼公安部部長）。因?yàn)榕c魯公、季康子的父親季桓子等政見不一，他率弟子離開魯國，奔走于衛(wèi)、曹、宋、齊、鄭、晉、陳、蔡、楚等地，宣揚(yáng)仁政，卻未獲得重用。
孔子這次重回魯國，還想從政，季康子沒有答應(yīng)。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西漢·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他沒有再爭取，而是設(shè)壇講學(xué)，整理典籍、文獻(xiàn)。
細(xì)窄的巷子，向前蜿蜒。
七十一歲的夫子仍然很高大。衣衫下的輪廓，顯出他年輕 時候打下的壯實(shí)基礎(chǔ)。

夫子的祖上是殷商王室的后裔、宋國的貴族。父親叔梁紇是魯國有名的勇士。叔梁紇在一次攻打偪陽國（今山東棗莊一帶）的戰(zhàn)役中，雙手舉著下沉的城墻閘門，讓將士們通過。托天之力，威震諸侯。
夫子有九個姐姐，還有一個腿有殘疾的哥哥叫孟皮。按當(dāng) 時的禮儀，繼承家業(yè)的人必須是男子，而且相貌端莊、身體無恙。叔梁紇在晚年找了一個叫顏氏的姑娘，生了孔子。顏氏懷孕前曾經(jīng)去尼丘山祈禱，又因?yàn)榭鬃觿偝錾�的時候頭頂中間凹下，生而首上圩頂（《史記·孔子世家》），所以起名為丘，字仲尼。仲為老二，兄長孟皮的孟為老大。
夫子三歲，父親病逝，跟母親顏氏過日子，家境貧寒。
孔子長九尺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史記·孔子世家》）孔子身高近兩米，人人都說他是長人， 并用奇異的目光看著他。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我從小生活困難，所以能干許多粗活孔子從來不隱瞞、不回避他早年家境窘迫、少年艱辛的經(jīng)歷。

宰予（公元前522前 458年，字子我）攙扶著夫子。 他特地選擇了右邊。太陽斜掛在右邊的天空。如果走在左邊，夫子寬大的身影會籠罩著他，讓他有一種壓迫感。
畢竟，宰予是被夫子罵得最多、罵得最狠的人。

［古文原句］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
［白話文］
宰予白天睡覺�？鬃雍軔阑穑焊癄�的木頭不能雕刻， 糞土堆成的墻不可粉刷。對宰予這種人，還有什么好責(zé)備的呢？ 宰予現(xiàn)在走在右邊，身影投射在夫子身上，像一個孩子依偎著父親。這讓他感到溫暖，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也四十二歲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有一次路過黃河，夫子說。
宰予明白，夫子是自勉，也是對弟子的教誨，更像是在專門叮囑他。時光流逝，就像黃河之水奔流不息，日夜不停，一去不返，切莫虛度光陰。大白天睡覺，肯定是不對的。
夫子去世后，弟子們整理《論語》。宰予堅(jiān)決要把夫子痛罵他的這一章，收納其中。

巷子被兩邊低矮的房屋夾著，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人側(cè)身通過，地上凹凸不平。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鳥在空中叫，高一聲、低 一聲，近一聲、遠(yuǎn)一聲，聲聲悅耳。
屋后的一棵棵樹，撐著一蓬蓬高高低低的綠色。空氣里，有青草的味道、花的味道，還有牛糞、豬糞的味道。
墻角鉆出一叢叢小草，有的還舉著小朵的淡花。
幾個孩子從遠(yuǎn)處跑過來。他們看見夫子，齊刷刷貼墻而立。最近，夫子經(jīng)常來這里，到巷尾看望弟子顏回。
夫子孩子們拱手鞠躬。
呵呵夫子臉上露出祖父慈愛的表情，想起了孫子孔伋。

前年，孔鯉（公元前532前 483年，字伯魚）去世。
公元前533年，孔子 19 歲，娶宋人亓官氏的女兒為妻。 一年后，兒子出生�？鬃赢�(dāng)時在做管理倉庫的小官，魯昭公送 來一條祝福的鯉魚�？鬃咏o孩子取名鯉，字伯魚。
孔鯉是孔子唯一的兒子。
有一天，弟子陳亢 ( 公元前 511前 430 年，字子亢，一字子禽 ) 問孔鯉，夫子有沒有為他開小灶，講授特別的道理。
孔鯉說沒有。

［古文原句］
嘗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 : 學(xué) 詩 乎？ 對 曰： 未也。不學(xué)詩，無以言。鯉退而學(xué)詩。他日，又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禮乎？對曰：未也。不學(xué)禮，無以立。鯉退而學(xué)禮。聞斯二者。（《論語·季氏》
［白話文］
父親一人在堂上，我快步從那里走過。他問我：學(xué) 《詩》了嗎？我回答：還沒有。他說不學(xué)詩，就不懂得怎么說話。我回去就學(xué)《詩》。又有一天，他又獨(dú)自站在堂上，我快步經(jīng)過那里。他問：學(xué)禮了嗎？我回答說：還 沒有。他說：不學(xué)禮就不懂得怎樣立身。我回去就學(xué)禮。我就單獨(dú)聽到過這兩件事。
陳亢高興地說：我提了一個問題，得到三個收獲：關(guān)于學(xué)《詩》的重要性，關(guān)于學(xué)《禮》的重要性，知道君子不偏愛自己兒子。
孔鯉天資一般，沒什么成就，但是一生尊禮守紀(jì)，樂觀豁達(dá)。一天，他指著夫人懷孕的肚子說：你父不如我父。意思是自己不如孔子。他又對孔子說：你子不如我子。意思是自己不如兒子。
前年初夏，兒子孔鯉去世，享年五十歲。六十九歲的孔子沒有來得及悲傷，喜慶接踵而至：孫子孔伋出生。
孔伋三歲了。

夫子不敢多停留，生怕孩子們又要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曾經(jīng)的兩小兒辯日，讓他傷透腦筋。那句孰為汝多知乎（戰(zhàn)國·列子《列子·湯問》），誰說你有很多智慧呢，讓他惶恐和敬畏。但是，他又釋然。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我并不是生下來就知道的，而是喜好古代文化，勤勉去求取而已。
而且，今天夫子沒有時間和心思。

巷底有三間低矮、歪斜的草房子。如果沒有用幾根木樁固 定住，可能早就倒塌了。檐下掛著一個竹籃子，里面是剩飯。竹籃子旁邊還掛著幾個葫蘆。葫蘆是去年摘的，不剖開，可以裝水；剖開就是瓢，可以舀水。

［古文原句］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 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庸也》）
［白話文］
賢人啊，顏回！用粗陋的竹筐盛飯，用瓢喝水，住在簡陋的巷子里。別人都忍受不了這窮困，顏回的快樂卻一點(diǎn)兒也不減少。賢人啊，顏回！
屋里傳出藥草熬出的混合味道。
夫子子路拉開柴門，出來迎接夫子。
子路（公元前 542前 480，姓仲，名由）是從衛(wèi)國趕回來的，臉色凝重悲切。
夫子看子路的臉色，不用問，就知道顏回的情況很不好。 他忽然感覺，子路也老了，腰佝僂著，白發(fā)稀疏。他一直把子路當(dāng)學(xué)生，學(xué)生都是晚輩，其實(shí)子路只比他小九歲，也六十二歲了。

［古文原句］
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 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論語·先進(jìn)》）
［白話文］
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夾在大國之間，常受外國軍 隊(duì)的侵犯，加上內(nèi)部又有饑荒，如果讓我去治理，三年工夫， 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戰(zhàn)，而且還懂得做人的道理。

這是子路的理想。
子路心直口快，脾氣暴躁，但是聞過則喜，而且志向遠(yuǎn) 大。他是夫子最早的追隨者之一，但是不盲從，有意見就提。
孔子很賞識子路。他曾經(jīng)說，如果主張的確無法推行，想乘著木筏漂流海外，跟隨他的，恐怕只有仲由。

夫子彎腰走進(jìn)柴門。
屋里沒有什么陳設(shè)，但是敞亮。
顏回蜷縮在東屋的席子上，全身發(fā)抖，席子窸窣作 響。本來就瘦弱的他，現(xiàn)在像一根枯樹樁。
大前年臘月，天寒地凍，夫子從冰上過河，滿載簡冊的牛車掉進(jìn)冰窟窿。顏回一次次跳進(jìn)水里打撈，當(dāng)晚發(fā)高燒。他不肯休息，幫夫子晾曬、整理簡冊。兩年來，一直低燒、咳嗽，日漸消瘦。從正月開始，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了。
夫子把手放在顏回的額頭上，滾燙；夫子又拉拉顏回的手，冰冷。
顏回說不出話了。
顏回啊！

顏回不到十四歲就追隨夫子，是夫子夸贊最多的學(xué)生。他一貫敏于事而慎于言（《論語·學(xué)而》）。夫子曾經(jīng)問他怎么做人，他回答：愿無伐善，無施勞。（《論語·公冶長》） 愿意不夸耀自己的優(yōu)點(diǎn)，不表白自己的功勞。他的理想是施仁政，君臣同心，外內(nèi)相應(yīng)（西漢·韓嬰《韓詩外傳》）。

［古文原句］
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庸也》）
［白話文］
顏回啊，心中能長久地不離開、不違背仁德。其余的學(xué) 生 , 只不過短時間能做到這點(diǎn)罷了。

夫子從屋里退到屋外。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宰予安慰夫子說，夫子不要太悲傷。
夫子看看宰予。這個宰予，經(jīng)常有奇思妙想，甚至和他唱 反調(diào)，有時候能把他氣昏過去。父母去世，服孝三年，這是規(guī)矩。
宰予卻說：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論語·陽貨》）服喪三年，時間太長了。君子三年不講究禮儀，禮儀必然敗壞；三年不演奏音樂，音樂就會荒廢。
夫子又氣又怒：你要是心安，那你就一年吧！
但是，夫子還是很喜歡這個思想活躍、能言善辯的宰予。周游列國，他經(jīng)常派宰予出使齊國和楚國。
每一個弟子都有個性，都有優(yōu)點(diǎn)和缺點(diǎn)，和他們的老師一樣這是夫子最高興的地方。
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夫子忍住悲傷，對宰予說。

太陽西下。歸鳥入林。
穿巷而過的風(fēng)，變得陰冷。竹籃和葫蘆在風(fēng)中晃蕩，草房子搖搖欲墜。幾只烏鴉落到屋后的苦楝樹上，禁不住晃動， 呱呱地飛向遠(yuǎn)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