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標本大地的心跳當劉流試圖以此自我定義這本詩集的總體特質時,也在不經意間道出了多年來他一直念茲在茲的美學追求;其真義,則存在于那些令詩句沛然涌出,或輕描淡寫,或追魂攝魄,但總是活色生香的臨界瞬間。散點的視角于此幾乎是必然的:它不僅對稱、匹配于散人的風格旨趣,還提示著那不期中一次次彼此猝然遭遇所激發(fā)的不計日月的相互塑造功能。緣此散點被轉化為詩意的澄明之地,而散人,即意味著以自由開闔為樞機,在確定性和不確定性之間循環(huán)不已的人格辯證。這樣的辯證不會模糊修行者與喊洞人的聲音界限,但也帶來了更多的聲音:漫游者的聲音、卜水和挖掘者的聲音、質詢和問診者的聲音……如此迷人的混響如今已不可多得,它吁請我們一起靜心傾聽。
比空氣更清冽的是思想
--試說劉流其人其詩
王慧騏
最早見到劉流,他還只是個22歲的大三學生,不過那時他已開始寫詩了。放暑假他留在學校里沒回家,為的是參加一個詩歌班的學習,當時南京一批在詩壇有些影響的詩人受邀來這個班為學員授課。劉流是這批學員中較為突出的一個。他當時已在《飛天》《青春》等受年輕人歡迎的文學刊物上發(fā)一些組詩了。稍后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接連出版了兩本詩集。大學畢業(yè)后不久他因工作去了北方,在北京和石家莊等地,他接觸到一批彼時國內一線的詩人和詩評家,獲得他們面對面的指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因此有了很高的起點,也留下了三十年后仍被人時常提起的一些優(yōu)秀詩作,諸如收在他第二本詩集《時間與幻像》(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中的《邵伯湖以東》等若干作品。
經歷了歲月給予的種種摔打與歷練,近幾年,他又重返詩壇。他詩思的河床其實一直沒有干涸,他保持著記一些生活日記的習慣,生活中閃現的靈感和點點滴滴的感觸都被他即時記錄下來,這一次詩歌的結集出版,展示的是經較長時間發(fā)酵后的一壇質地醇厚的佳釀。認真翻讀詩集里的作品,你會發(fā)現時間作用于詩人的一種思想的純度和藝術呈現上的濃度。他行走于山水之間的舉目凝神,他對世事萬物的觀察與體悟,都能看得出那是一種積淀,一種與生活煙火耳鬢廝磨而熔鑄出的時光的照影。
這幾年我得以同這位浸染風霜的詩人有較多的接觸,借這本書出版的機會,我想說一說他和他的詩留給我的印象及感受,或對讀者理解他的詩有所幫助。
詩人劉流是一個熱愛生活,對生活中新鮮的事物充滿興趣與激情的人。他有著很好的生活習慣,比常人更具韌性的自律意識。每天早晨他都會給我發(fā)來一幅自制的問候美圖,或山水風景,或人物剪影,圖片上標有他每天起身的時間,一般總在凌晨5 點左右,顯示比96%的人起得早;而這樣方式的問候,他已堅持了1752 天,近五年了。這讓人對他不由生出贊嘆和敬意。
同時,他還是一個富有生活情趣把瑣屑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人。一早出去跑步,途中見到賣花的老婦,他會挑上一束花捧回家來,然后放入花瓶,還饒有興致地拍了照用微信發(fā)我共享;夫人去了北京看女兒,他一人上菜場買些菜蔬,洗切裝盤,葷素搭配,自己的一頓飯也絕不湊合,搞得很有儀式感。他的朋友圈一般會發(fā)些他在外游走時抓拍的風光景致和歷史遺跡,再配上幾句頗見古意的感懷之詞,讓人過目難忘。
詩人一定不是個苦行僧,書肯定是要讀的,但總是枯坐書齋面壁而思怕也是出不了什么鮮活之作的。劉流好像一直都在"動",他的這本《漫行寄》,表明了他一直處于一個動的狀態(tài)。他奉行行者無疆,大多時間好像都在旅途之中。邊走邊看,邊看邊思,邊思邊記,他的這些詩里有十分清晰逼真的現場感,故而傳遞出的情緒會令讀者不由自主地進入他所營造的場景和意境之中。一個好的詩人是肯得把自己自覺地融進生活的煙塵里,肯得對一些常人見慣不驚的事物做他 另一只眼的審視與發(fā)現,進而獨辟蹊徑抒發(fā)己見。我以為劉流做到了,不是每一個詩人都能這么做的。
對劉流收入這本詩集的九十九首詩,我閱讀后稍作梳理,感覺有這樣一些特點,試作以下闡釋,不知詩人和閱讀者們能否認同?
一是形制上的精短,每首詩總在二十行上下。起筆便進入情境,短兵相接,不泡饅頭,沒有水分。三句甚或一句便矗成立意。短小精悍恰如一出小戲,急拉急收,濃縮而不鋪展,更多想象的空間留在了已被拉上的幕布之外。
二是注重構圖,擅長借景,寥寥幾筆便潑出一幅寫意畫來。睡了一夜的風終于起床(《經歷一種》),寒露一過/秋已不復為秋/清霜趁夜而來/曾經繁茂的樹木刪繁就簡/成為天地間孤獨的智者(《寒露之后》),京口與瓜州/長江這件古老的衣衫上的一對襟扣/時而被狼煙與戰(zhàn)鼓扯開/時而又讓煙火與詩文縫合(《一水間》),這樣的例子可以隨手舉出很多。所謂寫意畫,畫只是形,意才是魂。每一筆落下墨來,詩人都是奔他要表現的那個主題而去的,目的性非常明確。
三是有些詩作似能透過文字,讓人讀出畫面以外更深一層的寓意來。有一首《候鳥》是這樣寫的:成千上萬地漫天而至/無孔不入地棲落在盤陽河/兩岸的各種樹丫上//它們顯然飛翔太久/早已精疲力竭/喘著粗氣/捧著就要吐出的心臟/河面如鏡/候鳥照見自己的模樣/面色憔悴/羽毛里藏滿了各色滄桑。不知為何,讀這首詩時,我的眼前浮現的卻是另外一番場景:年關將近,一批遠在他鄉(xiāng)討生活的打工者騎著摩托,馱著大包小包千里返鄉(xiāng);在外忙碌了一年,他們要回到父母或妻兒的身邊去。其情形頗似羽毛里藏滿了各色滄桑的候鳥,由南而北或由西而東,他們飛得精疲力竭,但那熟悉的遠方有一盞溫暖的燈在為他們亮著,那是一種引力,是心中的希望所在。他們不辭勞苦,選擇了這樣的飛翔。當然,一首詩可以有多種的讀法多樣的會意,從藝術鑒賞角度來看,詩人完全有創(chuàng)造多種認識路徑的可能。倘若我上述的假想成立,那這首詩所包蘊的思想容量便得以大幅提升。
四是詩集中的不少作品勇于剖析社會現實,直面內心世界,有一種令人警醒的因自省而帶來的批判力量。試讀他的《致女兒書》"凝望著窗外的水杉林/那些挺拔的身姿捕捉了你的芳心/你多希望夕光中的老爸/就是林中的一株//你尚不知的是/爸爸脊梁微曲的彎度/已被半生一次次的彎腰/鐫出不可修復的刻度//你更無法知曉/人如果向世界低頭多了/老了自然就免不了駝背。
人在這個世界上行走,風雨兼程,都經歷了些什么,所有的涼熱寒暖,唯有心自知。水杉林那樣的挺拔恐只屬于涉世未深的初行者,脊梁的彎度不只是生理上的自然衰落,詩人試圖探討的是自然規(guī)律以外的那些變數,生存的外在環(huán)境對人所施加的影響與改變。人如果向世界低頭多了/老了自然就免不了駝背,此兩句平實卻極其深刻地道出了人生諸多的無奈與蒼涼,自省里透出的是不甘,甚至還有吶喊與抗爭。
而在劉流的另一首詩里,這樣的抗爭顯得是那么堅定和義無反顧--"該懷有多大的決絕/才會從懸崖上跳下/縱然傷痕累累/也在人世間站成倔強的雕塑,詩題為《石頭》,在我看來,詩人是借石頭而詠志,寫一種不與濁世之齷齪為伍的清正與守節(jié)。毫不隱諱地說,我喜歡這般的大義凜然、堂堂正正,在這樣的詩句里我分明讀到了一腔燃燒的熱血。
二十七年前,著名詩人張洪波為劉流的那本《時間與幻像》作序時用了《由內向外的燃燒》作為標題,認為燃燒是劉流詩歌的重要內核,說在這些詩歌的燭照中,會看到一個虔誠的藝術的教徒躍出熔爐時閃亮的身影"。而這富有個性特征的"燃燒",雖經歲月的打磨,但光亮還在,火焰依舊。
距上一本詩集的出版,時間過去了二十七年。在歷史的長河里這只是短短一瞬,而對一個人而言,其間所經歷的種種內容難以想象。了不起的是一個少年的夢還在,那副胸腔里仍有當年的熱血在,改變的只是容顏,不變的是對詩歌的熱愛和在表現藝術上的執(zhí)著探尋。劉流在一首題為《私語》的詩中寫道:比空氣更清冽的是思想。思想,是詩人在大地上漫行的羅盤與指南針,是他面對生活萬象的顯微鏡和掘進器;思想所能達到的深度,往往決定了他的詩所呈現的高度。而在思想前面冠以清冽二字,縱覽整本詩集,我以為清冽恰是他詩思的最大特色。人生漸入晚境,去了生澀去了浮躁,多的是冷冽、清醒和沉著,恰如初冬的清晨踏入山林時吸入肺腑的那口空氣。這句詩,向我們提供了進入劉流這部詩歌新著的鑰匙。
謝謝狀態(tài)甚佳的詩人領我們踏訪他用心營建的這座幽深的林子。是為序。
2024年12月15日夜于江蘇盱眙天泉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