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是20世紀最著名的思想家之一,他不僅在哲學方面有劃時代的貢獻,其思想對公共領域也有深遠影響。蒙克的《羅素傳》(兩卷本)是迄今為止最全面、最好讀的羅素傳記,甫一出版就好評如潮。本書是第一卷,講述其1872—1921年的成長、學習及研究歷程。
《羅素傳:孤獨的精神(1872—1921)》不僅描述了思想家羅素的個人生活和內心世界,還交織敘述了羅素的哲學著作、政治擔當和錯綜復雜的感情生活……蒙克不是去評價,而是用脈絡清晰、無所不包的故事來說話,與作者同負盛名的《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相比,這本傳記無疑更加激動人心。
引言
“一個人究竟怎么用嚴肅的文字,并且在標注日期的情況下,解釋瘋狂與愛情呢?”
當年,弗吉尼亞?伍爾夫在撰寫羅杰?弗萊傳記的過程心力交瘁,惱怒之中提出了這個問題。她一生中享受了小說家特有的待遇,從內心深處描寫稍縱即逝的意象、思緒和感覺,但是她發(fā)現,純粹的外部記錄構成了傳記作者使用的素材,與這樣的東西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她不禁問道:怎樣才能寫出人物傳記?我們怎么知道,一個人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事件并沒有形諸文字,被記錄下來?
當然,一般而言,關于傳記的此類疑問是無法回答的。然而,有的人具有天生的本領,可以描寫和記錄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事無巨細,內外兼顧,至少 給他們的傳記作者提供了一顯身手的機會,即便不能解釋,但至少描述了其生活中的“瘋狂與愛情”。弗吉尼亞 ? 伍爾夫本人是其中一位(“只有一種經歷 我不能描寫,”她曾經寫道,“這就是我自己的死亡過程”),伯特蘭?羅素是另 外一位。
羅素一生著述很多,數量幾乎讓人難以置信。他正式出版的文字卷帙浩繁 (最近完成的《伯特蘭?羅素文獻》列出的參考文獻超過了3000項),他留下的文章和信件的數量之巨,甚至更加令人稱奇。羅素檔案館估計,該館收藏的信件多達4萬余封。此外,該館還收藏了大量的筆記、手稿和文件。羅素的一生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他于1970年2月2日逝世,離他 98 歲生日僅僅幾個月時間),幾乎每天都動筆寫作,使用的體裁各式各樣,篇幅平均為兩三千個單詞。
在數量如此巨大的文獻中,也許很多都與他本人有關。暫且撇開羅素為其自 傳撰寫的十余篇文章不談,他的信件——特別是寫給奧托琳?莫里爾的 2000 余封 信件——記錄了他的生活、觀點和感覺,就詳盡和專注程度而言,也許只有弗吉尼亞?伍爾夫可以與之比肩。由此可見,這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撰寫羅素傳記的機會,揭示他人生中的一切(或者不管怎樣說,許多)復雜性,揭示他表達愛情和表現瘋狂的獨特形式。
在某種意義上,迄今為止出版的羅素傳記都沒有充分利用這樣的機會。第一本羅素傳記是阿蘭?伍德撰寫的《伯特蘭?羅素:充滿激情的不可知論者》(該書1957年出版,當時羅素依然在世),當時這樣的機會尚不存在。盡管伍德?lián)碛袃?yōu)勢,得到了羅素本人的合作和幫助,但是他沒有接觸羅素尚未出版的手稿和信件。因此,伍德缺乏進行深度探索的手段(就我們可以判斷的情況而言,還缺乏 進行深度探索的興趣),寫出的東西僅僅涉及羅素的生活和職業(yè)生涯,帶有很強 的安慰劑性質,是羅素本人那時希望見諸文字的內容。
迄今為止,已經出版的羅素傳記還有另外兩種,一本是羅納德?克拉克撰寫的《伯特蘭?羅素傳》(1975 年),另一本是卡羅琳?穆爾黑德撰寫的《伯特蘭?羅 素》(1992年)。這兩本著作對羅素的個人生活進行了更多研究,兩位作者在資料和出版方面受到的限制比伍德少了一些。然而,兩位作者都有同樣的不足之處,那就是,或多或少對羅素在哲學方面的建樹缺乏興趣。
作者的生活與其作品之間具有何種關聯(lián)性?關于這個問題,近來討論很多, 然而依我所見,人們對此的探討常常出現方向性錯誤。對傳記作者來說,需要回 答的問題不是作者的作品是否可以孤立地加以理解(當然,正如莎士比亞的作品 顯示的,這種情況可能存在),而是能否在不了解其作品的情況下,理解作者的生活。傳記不是服務行業(yè),不從給文學批評提供的幫助中,也不從思想史或者任 何其他“學科”那里獲得自身的目的。傳記是一種獨立存在的文學體裁。正如理 查德?霍爾姆斯最近指出的,傳記是“人類的一種理解藝術,是對人性的一種贊 美”。傳記的目的正是為了理解它所描述的主人公。傳記無須自稱是理解作品的 前提條件;理解一個有趣的人足以給予傳記在社會上安身立命的理由。
但是,當傳記的主人公是作家時,便出現了一個問題:如果不熟知其作品, 是否可能理解其人呢?我認為,在一般情況下,答案是“不可能”。毋庸置疑, 就羅素的情況而言,如果不了解研究哲學的希望在他的人生和想象力中所起的作 用,就根本無法理解其人。此外,如果不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羅素哲學本身,就無法理解那些希望所起的作用。
在他的《自傳》緒論中,羅素本人提供了理解他的豐富多彩、富有成效的人 生的鑰匙,描述了“支配我人生的三種激情,它們雖然簡單,但是非常強烈,具有壓倒之勢”:
它們是渴望愛情、追求知識、對人類的苦難抱有情不自禁的憐憫之心。 這些強烈情感如同陣陣狂風,路徑全無規(guī)則,將我刮到各處,讓我掠過極度痛苦的深邃海洋,瀕臨絕望的邊緣。
羅納德 ? 克拉克和卡羅琳?穆爾黑德創(chuàng)作的傳記關注了其中兩種激情,他們將一種沒有必要的限制強加于自身頭上,無法充分理解“全無規(guī)則的路徑”上出現的迂回曲折,無法把握羅素在此提及的“絕望”的準確性質。本書試圖探索羅素描述的每一種“瘋狂”具有的全部力量,從而以更正確的 方式勾勒出它們的路徑,探討他對愛情的需要,展示他對某些知識的渴望,揭示有時在他內心深處出現的參與當時重大政治問題的沖動。這些強烈的激情和緊張 狀態(tài)存在于他的身上,驅使他時而放棄哲學轉而追求愛情,時而放棄愛情轉而追 求政治,時而放棄政治轉而追求哲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以,要了解他對 人生道路的選擇,就必須理解這些激情和緊張狀態(tài)所包含的力量。
為什么羅素覺得這些強烈的激情是互相沖突的?為什么它們形成的狂風將他 刮到截然相反的方向?為了理解這兩個問題,我們必須弄清,這些激情在什么程 度上是他就另外一個問題作出的別樣回應?這個問題就是他對孤立狀態(tài)和孤獨心 態(tài)的敏銳感知。而且,他在內心深處對精神失常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從而讓 這個問題變得異常復雜!吨乱恋纤埂钒凳玖祟愃频母杏X,羅素將這首詩歌放在 《自傳》前面,第一段內容如下:
我長期
尋求內心的平靜,
我發(fā)現狂喜,
我發(fā)現苦難,
我發(fā)現孤獨。
我發(fā)現噬咬心靈的孤單痛苦,
然而我沒有發(fā)現平靜。
羅素憑借這三種激情,通過與其他個體,與人類總體,與外部世界的接觸,克服自己的孤獨感。與其他個體的接觸源于他受到精神失常的恐懼感的威脅,這種恐懼感使他擔心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與人類總體的交流源于孤獨感給他 帶來的威脅;對外部世界的探索源于他日益嚴重的不可知論,這種不可知論讓 他的信仰不斷喪失,成為他的哲學思想變化的特征(正如他所說的,“遠離畢達哥拉斯”)。
我將努力去顯示——而不是陳述——這些相互沖突的力量以及潛伏其下的恐懼和焦灼。這就是說,我將以盡量明晰的方式,通過羅素自己的文字,展示他的人生和個性。因此,本書每一頁幾乎都包含兩三段羅素本人的話語。我知道,許多讀者將會認為,由此揭示的羅素的個性可能是令人反感的,但是我的目的并不是從負面的角度來展現這個人物。羅素具有許多令我欽佩的品質:例如,他智慧超群,哲學思想明晰而嚴謹,致力于推動社會正義和國際和平。然而,對許多對羅素抱有欽佩之情的人來說,他們面對的挑戰(zhàn)是去理解上述品質是如何與下述特 點共生共存的:他對身邊的人表現出令人恐懼的冷酷,他內心深處潛伏著令人心 神不安的可怕仇恨。
羅素曾經告訴奧托琳,他覺得最“親密的”小說人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 的羅果金——《白癡》中的那個角色,受到仇恨、失望和嫉妒的煎熬, 是飽經苦難、行為邪惡的謀殺者。我認為:這個方面揭示了某種至關重要的因素,有助 于我們理解羅素的性格。在已經出版的傳記中,這個方面與羅素對哲學的關注一 樣,并未得到應有的強調。我的主要希望是,通過引述羅素自己的觀點,說明這位《數學原則》的作者,這位《數學原理》的合著者是如何從這個角度來看待自 己的。如果說本書描繪的羅素肖像沒有原來的那么迷人,那么我希望它是更復 雜、更有趣的,而且我相信它是更準確的。
10月第二周,他們終于抵達上海。羅素到了中國,看到的一切讓他非常著迷。途中寫信時流露出來的那種陰郁基調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熱情、輕松的愉悅氛圍。他和朵拉一下船便感受到了熱情,朵拉在寫給她母親的信中說,他倆受到款待,“就像國王和王后”。他們被直接送到類似于現在所說的新聞發(fā)布會現場,與當地記者見面,給予報紙的攝影師拍照的機會。次日,那些照片和報道出現在中國的許多報紙上,談到了對他倆的訪談,還談到他倆的衣著、長相和其他相關情況。
公眾對他們兩人很感興趣,其強度和廣度大大超過了他們的預期。公眾的主要興奮點看來不是在羅素對邏輯學和數學哲學的貢獻上,而是在他的社會和政治思想上!笆澜缟献顐ゴ蟮纳鐣軐W家來到中國,我們非常高興!币幻麃碜陨虾5膶W生致信羅素,表達了對他的重要性的看法,這看來是中國人的普遍觀點。如果說俄國人希望給羅素上一堂人生哲學課,那么,中國人的態(tài)度似乎同樣堅定,希望從他那里學到這樣的東西。在上海短暫逗留的幾天時間中,羅素接待了無數訪客,被所有的人視為睿智、博學的哲人。人們?yōu)樗e行了一個盛大宴會,若干人致辭,對他表示歡迎。他后來寫道,他被稱為“第二個孔子”。那次宴會給他留下一個經常談及的記憶:他第一次聽到中國的古代音樂演奏,那種樂器被他描述為“有點像吉他……但是被平放在桌子上”。一般說來,音樂不會給羅素留下深刻印象,然而他一輩子都沒有忘記,那種音樂“非常動聽,非常精妙”。
羅素僅在上海住了一夜之后便宣布,自己喜歡中國人的習俗和文化。他寫道:“我那時才知道,受過教化的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人!彼姷降拿總人看來都充滿睿智,滑稽幽默,不乏魅力。他的翻譯趙元任讓他感到特別驚訝。趙元任全程陪同,將他的講座和講話譯成中文。趙元任曾在美國待了10年,并且完成了人們覺得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將《艾麗絲漫游奇境記》譯成了中文。他年富力強,頭腦聰明,而且反應機敏,妙語連珠,是羅素和朵拉的完美陪伴,兩人都非常喜歡他。有一次,他看見羅素的一篇文章,題為《當下亂局之成因》(現在是《工業(yè)文明的前景》的第一章),隨即脫口而出:“怎么說呢,我覺得,當下亂局的成因是以前的亂局!蹦菢拥念V亲屓讼肫18世紀的英國紳士,正是羅素最欣賞的類型。
羅素開始時失望地發(fā)現,他并不是直接去北京,而是先到中國各地旅行,看一看中國的鄉(xiāng)村和人民,了解中國的文化。作為回報,他參加訪談,舉行講座,滿足人們希望見到他、聆聽他的觀點的迫切要求。首先,他們一行在杭州的西子湖畔住了3個晚上。主人帶領羅素和朵拉參觀了附近島上的鄉(xiāng)村房舍和寺廟。羅素發(fā)現,在中國,“看來沒有誰相信宗教,甚至那些和尚也不相信”。這讓他覺得很有意思,進一步補充了他當時正在形成的印象:中國處于前工業(yè)化階段,保留著田園詩的韻味,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18世紀的英格蘭,恰如輝格主義者向往的某種天堂。
中國給人的印象是,假如18世紀的歐洲持續(xù)存在至今,沒有出現產業(yè)主義和法國大革命,它就與中國現在的情況類似。這里的人似乎是理性的享樂主義者,諳熟獲得幸福之道,通過對藝術感的強化培養(yǎng),變得近乎完美。他們與歐洲人大不一樣,選擇享樂而不是權力。
結束了在杭州的訪問之后,羅素和朵拉到了南京。在那里,羅素給中國科學協(xié)會舉辦了題為《愛因斯坦的新引力理論》的講座。隨后,兩人順著長江而上,經過3天航行,到達了漢口。羅素回憶說:“在長江上航行的那幾天非常愉快,與在伏爾加河上的所見所聞形成截然對比!倍淅瓕懡o她母親的信件也證實了這一印象。朵拉告訴母親:“中國的風景堪稱天堂,無與倫比,恰如中國繪畫,遠處霧靄朦朧的山嶺總是依稀可見。我覺得,長江肯定可以躋身世界上最漂亮的河流之列。”
兩人離開漢口之后,到了長沙。長沙是湖南省省會,一個重要的商業(yè)、工業(yè)和教育中心。當時,長沙正在舉行一次教育會議,與會人士包括哲學家約翰?杜威。杜威在1年之前接受中國講座協(xié)會——羅素也是受到該機構的邀請——邀請來到中國,并且已經接受了再待1年的請求。羅素和杜威是在湖南省省長舉行的一次宴會上相遇的;多年以來,杜威在公開場合對羅素有過多次善意之舉,但是私下里看來并不喜歡羅素。根據美國自由主義作家錫德尼?胡克的說法,“杜威對羅素的惡感始于中國……杜威覺得,羅素對他人的感情麻木不仁”。另一方面,羅素告訴奧托琳,盡管他喜歡杜威,超過了他在1914年見到的其他任何美國人,“現在我覺得他無法忍受”。
會議組織者本來希望說服羅素在長沙逗留1周,舉行講座,與人交流。但是,羅素和朵拉已在中國旅行了兩周,心情愉快,然而身體疲憊,希望休息一段時間,所以很想到北京去安頓下來。因此,兩人決定,只在長沙住一個晚上。根據羅素的回憶,為了補償他拒絕留下帶來的結果,在那天的24個小時中,他舉行了4場講座,發(fā)表了兩次宴會致辭,午餐之后還有一次講話。
四場講座全都涉及同樣的主題,以簡明扼要的方式,介紹他對俄國的印象,分析了布爾什維克的理論和實踐,最后以《成功的共產主義的必要因素》為題結束。毛澤東在他的聽眾之中,當時是年僅26歲的學生。根據毛澤東的說法(保留在他當時撰寫的一封信件中),正如人們預料的,羅素“采取了支持共產主義的立場,但是反對工農專政”:他說,應該使用教育這個方式改變有產階級的思想;這樣,就沒有必要限制自由,沒有必要訴諸戰(zhàn)爭和暴力革命。
毛澤東寫道:“本人反對羅素的觀點,我的態(tài)度可用寥寥數語概括出來,‘他的說法作為理論相當不錯,但是實際上卻無法做到!睆恼螌用婵,中國當時處于變動不安的狀態(tài)之中。1911年的革命——羅素傾向于認為,它與英國1688年的光榮革命類似——讓中國在理論上是一個君主立憲國家,但是其實大體上處于權力真空狀態(tài)。孫中山領導著信奉溫和社會主義的國民黨,羅素——與約翰?杜威一樣——希望國民黨在那場權力之爭中獲得勝利。1920年秋天,人們有理由相信:第一,這是可能性最大的結果;第二,盡管毛澤東持懷疑態(tài)度,但社會主義制度可以在沒有暴力革命的情況下實現。學生和政治進步人士普遍覺得,需要一種新的政治哲學,許多人向蘇維埃俄國尋求指導。在羅素的聽眾中,許多人認為這位《社會重建原則》和《自由之路》的作者提出了一個政治理想,它至少可以在嚴肅的意義上與列寧和托洛茨基的理想抗衡。
從長沙到北京途中,羅素給奧托琳寫了一封長信,記錄了那次旅行,談到了他對中國和中國人的初步印象。他請她準備幾份打字稿,分別寄給克里福德?艾倫、伊麗莎白(他的嫂子)、科萊特以及《國家》的主編休?馬辛厄姆。他說,如果馬辛厄姆愿意,可以將文稿刊登出來!暗牵绻辉敢,我隨后可以寄給他更有趣的東西——我本人傾向于后一個方案!钡筋^來,馬辛厄姆原文照登了那封長信,使用的標題是《中國的幸!。
那時,羅素在中國還不到3周時間,甚至尚未到達北京,他描述的中國印象可能有為時過早之嫌。在那封信件中,羅素勾勒了文明程度極高的人物畫像,他們的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過于精致,過于從容,難以抵抗現代世界的種種野蠻做法。但是,剩下的旅途中,羅素定格的這種畫面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在俄國,他將西化視為一種疾。辉谥袊,他覺得自己可以在那種疾病傳播開來之前,看到在最健康狀態(tài)下生活的人們的風貌。在他的信件中,在中國的歐洲人仿佛被描述成某種致命痛苦的載體。在上海,“歐洲人看上去幾乎個個病態(tài),面目可憎”。在長沙,“歐洲人擁有一些工廠,一些銀行,一些傳教團體,一家醫(yī)院——按照西方方式損害和修復身心的東西一應俱全”。他報告說,在長沙大約有300個歐洲人,接著,他仿佛以告訴病人好消息的醫(yī)生的口氣補充說:“不過,歐化尚未大規(guī)模漫延開來!
10月的最后一天,羅素和朵拉一行終于抵達北京。羅素的以上心態(tài)很快表現出來:他們兩人反復要求,使用二手中式家具布置他們的寓所,不用給他們提供的歐式家具。羅素和朵拉決定,盡量與北京的歐洲人圈子保持距離。羅素寫道:“在東方的英國人完全與環(huán)境脫節(jié),打馬球,上俱樂部,從18世紀傳教士的著作中獲得對本地文化的看法,以鄙視英國鄉(xiāng)下人的智性的態(tài)度,鄙視東方人的智性!绷_素沒有刻意表示,他和朵拉是已婚夫妻,對這樣做給傳統(tǒng)的歐洲感造成的冒犯,兩人都深感高興。這并不是說,那里的上流人士因此完全避開他們兩人。他們兩人受到中國主人的極大尊重;相比之下,他們公開對抗傳統(tǒng)的兩性關系和婚姻觀念帶來的偏見顯得微不足道。在北京,歐洲的外交官員、商人及其各色人等頻頻發(fā)出邀請,讓他們有應接不暇之感。
可是,他們真正希望的是,親自去結識和理解中國人。對羅素和朵拉兩人來說,“中國的問題”與產業(yè)主義問題密切聯(lián)系。在各自訪問俄國的過程中,兩人以不同方式,就這個問題形成了深刻印象。朵拉后來回憶在中國度過的那段日子時寫道:“我們兩人清楚地看到,我們那時生活在前工業(yè)化的文明中!币虼,作為兩人在俄國的經歷的結果,他們的頭腦中形成的問題是,是否可以“馴服”工業(yè)化發(fā)展,使其與我們珍視的文明匹配?這時,這個問題被確定為另外一個問題,在調整自身、面對現代世界這一不可避免的過程中,中國人是否可以保留讓自己如此愉快的某些品質呢?羅素在給奧托琳的信中寫道:“為了幫助中國,我愿意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但是,這項任務很難。中國是一個藝術之邦,這既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彼f,想象一下奧古斯都?約翰和利頓?斯特雷奇統(tǒng)治之下的大英帝國,“你就可以對中國在2000年中如何被人統(tǒng)治的情況,有一個大體的概念”。當年在獄中,他曾經詳細對比了維多利亞人與布盧姆茨伯里派的差異,對比了一方的活力和能量與另外一方的無精打采的藝術感。在他的腦海里,這樣的對立以俄國與中國之間的對比反映出來。布爾什維克政權讓他看到,完全忽視當代生活的雅致的愉悅導致的危險;中國人讓他看到,如果擴大那些愉悅、排除其他東西,也可能導致危險。他告訴奧托琳:“中國人常常提醒我奧斯卡?王爾德第一次出庭時的情景。他覺得,睿智可以讓他度過任何難關,但是他卻發(fā)現,自己被一臺并不在乎人的價值的巨大機器控制!
在國立北京大學,羅素在講座中介紹了哲學和數理邏輯,而且還就《心的分析》這個話題,重復了他在倫敦舉行的那個系列講座。該系列講座的內容與他不久前發(fā)表的關于心理學與邏輯學之間關系的言論互相沖突,然而羅素還是將講稿寄給了喬治?艾倫和昂溫書社出版。他還增加了一篇序言,特別指出,在講座提到的與中國相關的內容“是我到中國之前撰寫的,讀者不要拘泥于其地理位置的精確性。我使用的‘中國’僅僅是一個符號,表示‘一個遙遠的國度’,以此說明讀者不熟悉的事物”。大約在同一段時期,他致信三一學院,希望辭去實際上并未履行的講師職務。他后來說,他那樣做的“原因是,我明目張膽地生活在罪孽中”。
這是一個極端之舉。從那以后,他不得不依靠寫作為生,從一定程度上說,他無法將許多時間用于他在獄中思考過的那類哲學問題。他為什么心甘情愿地斷了這條后路呢?我傾向于認為,有兩個原因促使他做出這個決定:其一,在受到維特根斯坦的著作的影響之后,他對哲學產生了幻滅感;其二,在他的感情層面上,生兒育女的渴望取代了哲學的地位。1917年,他曾經表示,希望重拾哲學研究,將其作為重新思考“永恒事物”的一種需要;到了1919年,他閱讀了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之后,一直存在這類永恒事物,等著他重新進行研究。在《數理邏輯引論》和《關于邏輯原子論的講座》中,他雖然強調說,幾乎不可能讓自己的心智集中關注抽象的形式,但是依然認為,邏輯學研究的是這樣的形式。然而,在荷蘭與維特根斯坦進行討論之后,在關于約阿希姆著作的書評中,在1920年初期撰寫的其他文章中,他開始大力強調邏輯學的語言性質,堅持認為,邏輯學不是研究永恒的抽象形式,只是對語言的分析而已。根據這個觀點,沒有什么“永恒事物”可讓哲學家去尋求庇護。
因此可以說,他后來概括描述的“脫離畢達哥拉斯之舉”——即對數學世界的實在持越來越不相信的態(tài)度——是在1919年底完成。那時,他接受了一個觀點,讓邏輯學和數學變?yōu)闊o關緊要的問題。但是不管怎么說,到那時為止,它對羅素來說已經不再是感到遺憾的問題了。其原因在于,到他訪問中國時,他人生中最急切的沖動是生兒育女?隙ㄕ怯捎谶@個原因,他愿意犧牲三一學院的職位,以便和朵拉一起,生活在“罪孽”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從個人的角度看,在自我定位和生活方式這兩個方面,羅素生活中出現了一個決定性變化:從當哲學家轉向當父親。當然,沒有什么內在原因說明,兩者為什么不能兼顧。假如他和朵拉于1921年在法律意義上成為夫妻,或者說,假如劍橋大學的上流社會的兩性道德觀念與實際情況不同,他也可能不會在當父親或者讓學者之間做出選擇。假設的情況與實際的狀態(tài)不同;假如他沒有覺得,為了滿足要孩子的愿望,他不得不放棄三一學院的職位,那么,他是否會保留講師職位,繼續(xù)自己作為學院派哲學家的生涯呢?
……